Never Let Me Go的一篇fan fic翻译。无beta。纯粹是觉得这篇写得太好了,文风跟原著一脉相承,对小说的理解也很深,就像是石黑一雄本人写的一样。另外,我就想说文学翻译真是太难了,翻这么一篇两三千字的东西的同时,我在别的网站搞三产上万字的翻译稿费都赚好了,向那些优秀译者致敬……
在意识到这点之前,我当捐献者已经两年了。
看看第一次捐献以后你身上发生的那些细小的变化,真有些滑稽。我不再看书了,不当看护以后不用开车,所以我也不再听音乐了。我留着Tommy给我买的那盘磁带,Judy Bridgewater那盘,午夜后的歌。我不是有意要避着它;我只是再也没想到要去听这盘磁带,尽管一直随身带着。就像我说过的,它成了一件承载记忆的旧物。如今,好多东西都已是这样。
我并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早上会决定去听它。我是说那首歌。这已经过了好些年头了,上次听它我猜大概还是我当Tommy看护之前的事了。但这个早上我渴望听一听它。我恳求我的看护纵容我一次,她答应了。她叫Sarah,年轻,好心。有时候,我在眼角余光瞥见她,会荒谬地把她认作Ruth——想必是头发的缘故,大概还有那股相似的活力吧。她喜欢发号施令,但总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。通常我想她应该会问问我要一部录音机来干什么用,但这次她大概从我这儿看出了什么,便没有作声。她只是点点头,转身去护士那儿要了一部。她把它轻轻留在我床头的桌上,然后离开了房间,房门咔嗒一声轻巧地合上了。
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箱子里翻出那盘磁带的了。磁带盒看起来就跟以前一样,封面画着一个抽烟的女人。在我房间那刺眼的荧光灯映照下,封面上摇曳生姿的棕榈树也显得破败不堪。有那么一刻我想着:不知道Judy是不是也上了年纪,不知道她是不是仍在录唱片,还是已经过世。
毕竟以前听过太多遍了,我仍记着应该倒带到哪个位置。伴着前一首歌的最后一节旋律,我叹出一口气,靠向枕头,然后,“Never Let Me Go”的前奏通过小喇叭传了出来。那时我恰好想起了Hailsham,想起那个早上,男孩子的足球赛被一阵雨打断,于是我们自发搞起象棋比赛的事。
但第一段歌还没过半,曲子突然断了。我从遐想中惊醒,伸手打算去够停止键,就在这时,我听到一记轻咳,顿了顿,跟着传出一段嗞嗞的干扰音。
Tommy的声音响起时,我完全懵了。“Kath?”他唤道。我感觉我的血液全都从脸上往心脏涌去。我说反了吗?总之就是那感觉。“Kath,我知道你一定会再来听这首歌的。多半是在我完结后。或许是好几年后。我刚刚接到了最后一次捐献的通知,明天我会要求他们给我换一名新看护。对不起。这真滑稽,我都已经见过别的捐献者经历这些事了。他们有些人挺兴奋的,可以说是容光焕发。而我,我只是感到累。我累了,Kath。我心里甚至有些高兴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。我会为某个人献出自己。这是我必须送出的礼物,这是我存在的意义,在我出生之前就命定好的路。那有些强大并且……并且永恒的意味在里面,Kath。他们突然就开始对你另眼相待了。都是些小事,比如他们让你的看护带最好吃的布丁给你。医生啊护士啊,在走廊里遇见时真的对你微笑了,尽管他们仍旧没怎么迎上你的眼睛。
“但我留下这段录音是有原因的,Kath。为此我已经想了很久了。事实上,好几年了。
“这个故事我没告诉过你,你当我的看护这么久我也没说。天哪,我仍在思念着你。我没法当面跟你说这些,我倒希望我能坚强些要你留在我身边。可事实是,Kath,我害怕极了。我不想连累你也淹在这种情绪里。但这不是刚才我想跟你说的。老天……”
录音沉默了几秒,只有些细碎的沙沙声和尖锐的噪音划过。我努力不去想那时的Tommy正遭着多大的痛苦,但不知怎的,不去见到别人的痛苦要比不去听到容易得多。我便听到了,从他紧绷的、存在这盘磁带上等待我数年后发现的声音里,我听到了。
“好了。抱歉,Kath。我很抱歉。我想告诉你的是一段回忆。是别人的回忆,但自打我第一次担起看护的责任,我就记着这些了,我看护的那个人叫Adam。他是个好看的男人,Kath,不是你想的那种。他……他很明亮。鲜活。当他把注意力转到你身上时,你会感受到他在聆听,真的在聆听你说的话,在思考每一句话的轻重。唉,我嘴巴太笨了,说不好。
“他睫毛长长的,是金色的,除非光打得正好或是凑得很近否则你看不清它们。我们变得很亲近,他们在看护培训时告诫过不要那样亲近的。我们通宵谈论着我们的生活。他问我关于Hailsham的事,我也听他讲他的学校。那地方跟Hailsham不同,Kath。这让我格外珍惜我们拥有过的东西,尤其是我们一同所经历的,你,我,还有Ruth。
“但我得告诉你的是这个:在准备第三次捐献的前一晚,Adam坚持要我陪在他身边,按理说他需要休息,可我还是留了下来。在他第二次捐献以后,我想尽了一切方法帮他恢复体力,但他就再没缓过来,所以或许这一次就意味着完结了。他说他有些事情一定要告诉我。他说,在他们学校的学生里,常有人耳语着回忆一说。他说到这个的时候好像,Kath,好像回忆两个字是标着粗体的一样。那不是什么寻常回忆。一段回忆。他说每个人都拥有一段回忆。每个人都会小心翼翼地决定留着哪段回忆。那段当他们给你上麻醉准备最后一次手术时,你所想着的回忆。
“他跟我说了他的回忆。他说那是深秋之时,尚未迎冬。他们学校在一个城市旁边,那块地方基本被改造成了工业区。没有我们那么漂亮的操场。这天晚上下了雪,大概有20cm厚,孩子们都想去雪地里玩。他们新来的监护老师比较宽容,便带他们出去了。不过是在雪地里玩啊,Kath,可在这之前他从来没得到过许可,你想象一下。他记得自己捞起了一捧雪,感觉到雪贴着他的手套正在融化,然后他把那些雪团成了一个雪球。他抬头望向天空,有几片雪花滑落到舌尖。Adam说,那是他头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,那么有生气,温暖,他感觉到自己的体温正在散离身体渗透去周围的空间里,他感觉到脸颊边的寒冷乃是他所体验过的最美妙的东西。
“他说他要把他的回忆告诉我,他说仅仅自己拥有和回想还不够。他想要确定自己能有一些东西留存在世上,哪怕只是雪中一刻这样小的事。它的确留存下来了,Kath。我一直记得这段回忆,连同所有我跟他一起的经历。跟每一个人相处的时光我都记着。跟Ruth的。跟你的。
“这事我已经想了一阵了,Kath。我想把我的回忆告诉你。我一直想找出一个感觉更重大更有份量的时刻来,好比我跟Ruth初吻那时,或是我在Hailsham赢下足球比赛那会儿,又或是我俩在一起后有次因为傻笑得太厉害都没法继续做爱了,那时我们在一起是多么开心多么自在啊。那些都是我最珍爱的回忆,举足轻重。但这一段才是我最后总会念想起来的。
“那是晚秋的时候,我们,你、我,还有Ruth,我们都去了池塘边上那块地方,打算晒着太阳看看书、打个盹儿,消磨一下午。我们以前常这么干,还记得吗?”
小喇叭有些失真了,但他的声音却仍紧紧箍住了我,我跟着低声应道:“是啊,我记得。”
“嗯,那个下午之所以特殊是因为有这么一刻:我跟Ruth那时已经在一起了,刚确定关系不久。我俩大约正在争论什么,某本书里边一个精彩的观点吧,反正那会儿我们常会为这种事忘乎所以。你正趴着聚精会神地看《战争与和平》。就那么一刻,我看见Ruth侧着身越过你,想去抓她带过来的水瓶子。但,我看到了,她的一个小动作。她的手抚过你的肩,好似不经意,但我看得出她容许自己的手在那儿多流连了一会儿。然后,她把头靠向你,过分的近,我看见她依着你的头发闭上眼帘,深深吸进一口你的气味。
“这事再小不过了,Kath。我想她自己大概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动作。可我没法移开目光。她爱你。毋庸置疑。用这个字眼一点不夸张,真的。这也是为什么她跟我好了那么久,因为……因为她不想失去你。她不想孤单一个人。我想她也爱着我,用她的方式。她那时神情里的某些东西安抚了我。每次想到你们俩,我便首先想起那一刻。伴随着刚修剪过的青草气息和夏末的水塘味儿,闪回到我眼前。它令我愉悦。满足。好像我们已经在那儿呆了一辈子似的。我们会在那儿一直爱着彼此,憎厌彼此,互相争吵,令彼此烦恶、愤怒,然后和好,睡进同一个被窝,做尽爱恋中的人会做的所有事情。
“我们三个相互深爱着,我们永远不会坦然面对这个事实,因为我们知道它会令一切更艰涩。因为我们生来并不曾被指定这等幸福。我们自始至终有着别的使命,那个用尽我们一生来迎接的使命。我正是在那一刻想通了这点,但很快我又把它忘了,因为我太年轻,畏惧于这个认知。它太宏大,太凶猛。我们能有共度的时光已经相当幸运了,Kath。现在看来,这已足够。必须足够了。可……Kath,那一刻是我生命中最开心的一刻,哪怕终究是一场空也没关系。那就是明天我跟你告别时,将会想着的事了。
“之前我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你这些才好。但后来我想起了你对这盘磁带、这首歌的钟爱。我知道你有些年头没去听它了。可我希望你会再想起它。录这些话一部分原因是想告诉你有关回忆的传统——之前从没听你谈起这事,所以我猜大概没人在你跟前提过吧。不过主要是,我的回忆,还有Adam的……嗯,我得要把这些传下去。我本该亲自告诉你的,可……唉。我希望,至少,今天听到我的声音对你是种慰籍。我爱你。我爱Ruth。即使我们都逝去了,一定还有一些属于我们的东西留存下来。不止是我们那颗驻扎在陌生人体内贲张跳动的心脏。”
他的声音嘎然而止,我坐在那儿,盯着墙面。我在那儿坐了很久,思绪奔溢。我主要在想Ruth。我想着她的嫉妒,她的专横,我想着Tommy总能悄悄让她安稳下来,要不就是气急了挑起一场争吵。我想着自己的安抚是如何叫她止息。我想着我们三个,不仅只是三人组,我们是一体的。这是事实。而现在,还活着的只有我了。
我想那之后我哭着睡着了,磁带仍在继续轻轻播放着。我的看护是几时进来把录音机放到边上的我没印象了。我最后一个清醒的念头是计划明天的行程。我会需要一盘空白磁带,以及我自己的录音机。Tommy是对的——我们的生命应当留下一些东西,超越我们肉体的东西。我是唯一还活着的那个,当我离去时,我要将我们的故事留在身后,所有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