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张是个只能用“……”来总结的人。
3年前,老张的生意/朋友圈里,有几个在非洲、澳大利亚做生意的老乡,他们跟老张说,出来吧,外面赚得多多了。于是老张就来了新西兰。开始的两三个月,老张都呆在Taupo的华人生意圈里,天天除了跟人上馆子花钱也无所事事,后来坐朋友的车来Waiheke玩了一次,那会儿岛上这个店面正好在出让,他经过看到,回去辗转想了两个礼拜,便又折返回来租下了。
老张说,Taupo那边华人太多,能做的生意都有人做了,奥克兰又太乱,他知道有不少有钱人整天不干别的,就窝在Sky Tower上面赌,没日没夜的,为什么呢,无聊呀,消遣,没别的事做。他不想这样。国内他大伯那儿有个厂,流水线做电子元件,他本来可以领一份子,但自己觉得没意思,要干就要自己干。虽然以前没做过小商品生意,不过岛上几乎没有华人,这铺面位置也好,做杂货店竞争对手又不多,是个机会。
我知道这些,是因为相处了近两个月以后,算很熟了吧,那反正也不是长期的雇佣和被雇佣关系,我就口无遮拦地各种调查户口起来了。老张这方面倒是特老实,立刻交代他在福建老家有老婆儿子的。我就问为什么不把他们接来呢,他说老婆不懂外语,在家带孩子就好了。
不想他们吗?
不会,有打电话联络的,再说了,我们福建男人啊,出门在外面打拼要是还带着老婆孩子要被人笑的。
跟你老婆相亲认识的吧?
嗯,长辈介绍的,怎么,你觉得感情不深是么。
是啊,你来这儿都三年了吧。哪儿有老婆刚生完孩子就扔他们在老家的呀。
我老婆是小学老师,很懂事的,知道男人在外面奋斗不能带她,再说,她来也帮不上忙,管好家里就尽本分了。
我说你们福建人太大男子主义,上海男人要是讲这话,要被老婆罚跪砧板的。他说对,他也知道福建确实是大男子主义最厉害的地方,比东北还厉害。
“不过你们上海男人在我们那儿是被笑话的。”
“我知道……”
这我是深有体会的:虽说在生意人里老张已经算挺有open mind的了,大多情况也通常有商有量,可总有太忙的时候会原形毕露。尽管不记仇,但身为魔都姑娘,我因为老张习惯性的颐指气使还是当场给过他不少脸色看:前头儿正脸对着店里的顾客有说有笑的服务到位尽显处女座风范,转身就冷冷瞪着被几箱货乱埋在中间的老张,也不答话。后来他懂了,这妹子心气儿高,万万不能当丫鬟使,发工资该负责的那些事儿都保质保量,剩下其他任何杂务,做与不做那是看不看你面子帮不帮你忙。
由此他号称自己“对雇佣关系的认识跟以前不一样了”——店里不忙的时候,老张挺乐意跟我闲扯各种有的没的,他说毕竟你们大城市受过好教育的女孩子想法不一样——我听了有些哭笑不得,倒是联想起来我哥的ex跟他分手时说她是做了件好事,把他从一个糙汉子塑造成可嫁之材……相当于有我这般骄横难缠的员工作先例,后面的WHVer大概就多福了吧。
那会儿我们的房东Alex有次私下里聊天问过我怎么会乐意帮老张干活儿,“你明明可以在市区里找点正经事儿干嘛,要不要我帮你介绍”。我跟他解释了下WHV签证的限制也就没往下讲。后来某次跟老张聊到之前的工作,就提起这番话(略去了offer介绍工作的部分),我笑Alex人挺可爱的,但太认死理儿,坐办公室的活儿全世界哪儿不能干啊,用得着跑这儿来么。可老张听到的点不是这个,他一下子就跳了起来,说Alex这行为是“挖墙脚”。那我就立马替老A不答应了啊,他跟你又没生意往来,怎么就算挖墙脚怎么就成坏人了?老张就说这话会影响我做生意的当然不对。我说老A跟你什么亲戚关系干嘛要这么替你着想啊,你自己都说过是特意只要WHVer的,难道不就是看准了我们性价比高么,你摸着良心说不是因为签证限制的话,我们会给你打工么还指望我们打个两年三年的么。老张说这他知道,但老A这样的小动作就是阴险,在他们老家那边会被骂死,再也不会有人理他的。我说老A要是劝我铁了心帮你干活,他倒是还可以省了找新房客的麻烦呢,说到底他对我跟对你都是同样的房东兼朋友关系,他爱说什么都是他的自由,别人有啥权利批判他啊喂。
我一边在理化妆品的货架,一边跟老张就这样来来回回扯皮了有半小时……“你的话听上去都顺都有道理。但我就是觉得老A这样做不厚道。”最后老张总结陈词了这么一句,显然是不想再就这个话题讨论下去了。他跟老A本就有些不和,结果那天以后梁子又深了一层,这倒变成了我的不是,早知道如此就不提那茬儿了。世界真奇怪吧,两边都是好人,好人也会因为各种原因互相看不对眼的。
当然世上也有坏人,比如老张店铺的房东,一个财大气粗的胖律师Tony。大约在我上岛工作了一个多月后,万圣节刚过,隔壁邮局的邮递员送来一封信,我一摸信封这纸质厚实华贵的,肯定不是供应商寄发票来着。等老张来了我就赶紧塞给他……老张其实挺有文化的,但英语底子太弱,收了信隔了一晚上第二天又拿来让我确认是不是意思要涨钱。
我这才知道Tony招呼也没提前打就发了这封信,而且丫其实就住街对面。
据老张说,他也料想到会涨租,只是没想到一涨要涨将近一半的钱,“也太黑了,把我利润空间都挤掉了”。我斜了他一眼,我呸,你会赚不到钱猪都会飞了。
于是当晚我刷完剧已经快十点那会儿,老张敲房门把我叫了出来,请我帮他修改下回信的语法什么的。我抓过电脑屏幕一看,这不行啊,你光算他一个涨租比率揪着猛说没用啊,这比率他定的他自己会不知道嘛,隔壁理发店涨了多少你打听过没有,还有左边那条街那一排衣服店呢,放两个数字上去做对比啊,还有啊他这次涨完了跟你签多久他都装糊涂没说,他是个律师啊,万一隔半年又给你涨呢,你写回信扯个做长久partner的大旗没问题,但你得把时间给他写明呗,这次大幅涨完了,至少两年内不能再涨吧,然后你再扯你那一堆什么打算在这儿驻扎上五六七八十年的,那他也就不能涨太狠了逼你跑路是吧。
老张慢吞吞地讲,他做生意还是讲究信任,不撕破脸面,要和气生财。我说就算这样写也没撕破脸面啊,你是在跟洋人打交道啊,又不是你老乡,何况对方还是当律师的,最擅长从条条框框里抓漏洞了,不能照搬国内那一套的。不过自然最后在老张的坚持下,我还是取了中间版本用温(Han)柔(Hu)点的口气重写了他那封回信……
其实老张那会儿已经做了搬店的最坏打算,后来纠结了三个礼拜说涨租三成,老张还是答应了。一年,到期时可以选择续约,但合同里没有任何文字提到不涨租。Tony自始至终神遁着,除了签合同时露了个脸。
Tony的女秘书其实是店里常客,这期间也来过几次,买买指甲油什么的。老张私下叫我不要对她太掏心掏肺,说她是来帮Tony刺探的,看看店里生意到底多好。我看她面相也不算和善,略有些久经办公室历练的神态藏在脸上,就听老张的话没多理她。后来,我不在老张的店里做了,闲逛在路上遇见她,还是套装丝袜高跟的标配,还是会找我聊两句近况,也吐吐她老板的嘈,我就有些后悔之前不该把戒心当全能盾牌使了。老张啊老张,该拉拢的人你不拉拢,不该信任的人你倒是偏乐意装信任。
不过他当然不是人傻钱多速来的挨刀客,我一直吼他“处女座男人没人要”——比方说他出岛打货叫我开车上下班是没有油贴的(抠门),比方说每双卖出去的鞋都得立刻登记货号尺码而不是一次性盘点(龟毛),比方说他拒了很多来找工作的洋人因为“我的价格体系一定不能让岛上的人知道”(算计)。不过他其实雇了个kiwi女人的,他说一方面他需要有人轮班,一方面也因为Lisa没老公但要养3个小孩太吃力。
我想他只是用一种正统的方式来精明地做生意,所以虽然说不好英语,但店里熟客们也都喜欢跟他谈笑两句。社区里搞活动,让老张赞助礼品,老张一口答应;红十字上门来要捐款,老张也捐得挺豪放;镇上什么酒馆小gig书店小聚会要来借窗子贴海报都随便贴。大家都觉得两元店里的东西质量堪忧,老张就定了return policy,只要是货品的质量问题,就算已经拆封已经用了一样可以全额退换。
说起来,我第一次见Diane的情形是这样的:我低头在看kindle app上的小说,轰隆隆地就听到门口一个女的吼进来,“这就一水枪啊!你们店里最贵的啊16刀啊!我想贵的总会好点吧!结果我刚打了两下就坏了!!!”等我插上话说同款没货了你想不想退,她突然就瞪着圆眼睛急刹车了,跟打马里奥按了暂停键一样……
哎?你可以帮我退?
嗯。
一副震惊到的样子,还挺萌的。“你都没问我怎么坏的哎?”其实不用问,哪怕是顾客弄坏的,老张也会用质量问题作理由找他的供应商退……
要做长久生意,就要跟这里的人打成一片;他们对华人印象不好,我就要证明给他们看我们华人也很大方,也很正经老实做生意。老张的原话。
前面提过我用手机看kindle,其实原因是老张严禁我带书去上班:“店里没啥人你就盯着监视器防小偷,怎么能开小差呢”。不过休息日我若想搭他车去图书馆、电影院啥的都是一句话,离职了以后也一样。我这人脸皮厚,看到化着妆穿着演出服来店里的马戏团成员我会拉着人家合影,又或是镇中心搞个什么小嘉年华,我也会动心思溜出去5分钟张望一下,只要店里能照应过来,老张对我这些奇奇怪怪的爱好还挺纵容的。
Saturday Challenge就是我的爱好之一,岛上旅游办搞的,相当于加了料的Amazing Race。旅游办就在隔壁,所以我自动成了半个参赛顾问,只要有人跑来问岛上的天体海滩在哪里,我就知道今天是周六了。喜闻乐见的挑战之一是在5刀的预算内把一个大男人打扮成仙子,然后拍照验身——嘿嘿对吧!我可喜欢周六了!——自然,他们第一个投奔的地方就是小杂货店这里。洋汉子们也容易玩得奔脱,比基尼啊派对假发啥的都敢往自己身上。每个周六我都能卖出去一堆魔法棒、女巫帽、说话鹦鹉什么的,最次也是一套粉色雨衣,然后美滋滋地跟Nicki Minaj一样的“小仙女”合个影,再回去在老张面前使劲得瑟。
老张几乎每次都说,这堆大男人,搞得像个姑娘一样,也不怕被人讲啊,我做不出来的。
他说这话的口气,也没带别的意思,其实就跟他提到上海男人时一样。新西兰是个对LGBT群体比较宽容的国家,(我后来去惠灵顿参观parliament的时候,讲解员提到过同性恋婚姻法案正在第二轮审议中,查了下现在果然已经正式生效了),岛上相对又比较静谧避世,于是定居的同性伴侣尤其多。他们/她们结伴来采购时,通常并无避讳,老张也早就学会分辨了。在这点上,他倒不似我以为的那样保守,基本只在客人离开后神秘兮兮地跟我八卦“皑皑这两个是一对哎”,一副好奇新鲜的表情。他并不会恶声恶气反对这种关系,只是说自己仍旧不能接受。
我那阵儿看中一帅哥,格子围巾报童帽、细长手指九分裤的路线,气质太舒服,应该是年底刚搬上岛的,所以常来进行家居用品类补货。身为资深外貌协会成员,我必须各种笑(chen)脸(ji)相(tiao)迎(xi)嘛。可惜经过时间考验,帅哥果然是基,他男人还是个梳大背头的胖子!没办法,一样得有求必应。我跟老张说,“你看我,心都碎了,还在很努力地帮你赚钱好吗!快发点奖金!”“嚷什么嚷,这是你应该做好的本分。”
好想往他头上砸个蛋啊……
于是话说我准备离职那周,帅哥跑来想要以前看到过的一种莲花造型的玻璃烛台,店里已经卖断了。我在老张给的本本上狠狠记了一笔,又跟算是培训中的Phoebe说,你一定要督促老张记得下回出岛时去进这个货。Phoebe说好,这事儿交给她了。
又一个多月后,我准备乘船离岛了,去码头前先拐去了店里见老张。我说谢谢你的照顾,这几个月还是很开心的。老张果然如正常老生意人那般跟我各种打哈哈了一番,末了又加了句:
还有那个……你叫我去进的那个烛台啊,我进好了哈。那个帅哥刚来过,已经买走了。
其实老张也就比我大个两三岁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