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会儿我们正在去山顶的步道上,风声呼呼的,我态度有些恶劣地挂了电话。Raphaelle问你没事吧,我说没事只是碰到个神经病印度室友,本是方便起见给了他手机号,没想到他隔一个钟头就会打个电话来问你在干嘛、你好吗。R咯咯咯地笑起来,“他是对你有意思吧”。我摇摇头,算个鬼啊,阿三就是这样,对他态度稍微温和点就会蹬鼻子上脸以为有戏什么的。
“那你有跟其他人出去吗?”
我说是有个男孩子挺积极的,跟他出去过几次,每回都聊得挺开心的,但没有感觉到喜欢的那种喜欢。
“啊哈,也就是说,没有被他physically attractive到,可怜的男孩。”
这回,轮到我哈哈大笑了,“physically attractive,你认真的?”
“当然。”
我们已经走到了半山腰的林子里,不用担心被大太阳晒焦,也就放慢了脚步。鸟鸣时不时随着阳光一起穿透树叶,一路铺散在目光可及的步道上。“看,那里有只知更鸟”,Raphaelle把它指给我。
“那你有被谁physically attractive到过吗?”
“嗯,你知道我跟三个德国女孩合租的,她们带我去了这个派对,很吵,我不太喜欢的那种。但那儿有个阿根廷男孩,我们聊过一会儿,而我在走近他之前就知道他对我有这种吸引力了。”
“穿越人群一眼触电的那种?”
“差不多是这个意思。”
“你知道这听起来很像随便哪部罗曼蒂克小说吧。”
——我跟她偶尔会一起去镇上的电影院消磨时间,不过那时候离Frances Ha上映还早着呢。她也没有接话,只是挑挑眉。所以我情商确实是蛮低的。
“你们留了手机号没?”
“嗯,但他已经有个德国女朋友了,他搭她的车认识的。我在派对上也见到了,很干练的样子。他们现在一起上路。”
“可惜了……”
“反正本来也不会有什么的……”
她甩甩头,“知道一开始我为啥愿意跟你搭话吗?你说你是中国来的,有个我喜欢的男孩子去了中国。我们认识了十年,我喜欢了他六七年。结果找工作时他突然告诉我他要去中国了。”
“他知道你喜欢他吗”,我忍不住插嘴。
“肯定知道,我们互相太熟悉了……他刚走的半年里,我经常想他。该死的他为什么要去中国啊!”她陡然提高了嗓门,声音里仍存着些忿忿,“后来稍微看淡了,我就开始好奇,中国是什么样的,到底有什么,中国每天都在发生些什么事……”
修筑好的之字形步道在穿过一片竹林后就到达了尽头。山顶的野草特别长,几乎高过我大腿根,在风里面唰唰地互相摩擦着,五颜六色的野花点缀其中。我们小心避开蜜蜂穿过草丛,来到一片平整地面,跟坐着野餐的陌生人寒暄了几句,然后走到另一片草坪去划地为王。
这个山头大概也就几百米高,但因为靠着海,风景很不错,一眼同时览尽秀美与壮阔。我们隔开半多个手臂的距离站定了,各自打量着周遭,没再说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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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其实不那么熟。但这种闺蜜式的对话并不罕见。
因为往往双方都有着“反正过一阵就要各奔前程”的预期,在大农村打工圈子里交朋友总是更容易一些。遇见了就一起散个步,喝一杯,随便掏点心肺,也不用怕事后尴尬。只要不去存心为难自己特意给打个“临时凑一起排遣寂寞”的标签,这种友情其实相比大多数别的关系都来得更真诚些。我跟Raphaelle本来就是这么对上号的。
那时我刚上岛,图新鲜,什么免费活动都去掺上一脚。旅游办搞了个徒步节,其中有条路线是傍晚出发去看萤火虫。我从没见过萤火虫,就回邮件报了名。这条路要穿过一个私人农场,平时进不去,据说是旅游办找农场主商量特意为这个活动开放了一天。而Raphaelle那时就在那里换宿打工。在徒步队伍里,两个没有伴儿的很自然就并肩到一块儿了。
“New Caledonia”。
……那是哪儿。
她咯咯咯笑起来,从我认识她的第一天起,她一直是这样笑的,“我是法国人啦,New Caledonia是法属的一个岛,之前我在那儿工作,将近三年。”
“写可行性分析报告,一直写,一直写,写烦了。”
嗯,我说我懂,我之前也是做类似的事儿。
所以我们就顺便约了下次一起去吃Onetangi沙滩边上那家很有名的甜品。全世界姑娘们交好的模式是通用的。
结果我们不只去吃了甜品,还吃了意面,还点了烤鸡翅,一盘三对。我跟她说,你看,这就是你的六个翅膀了,而现在我们要把它们都吃掉了。
她笑得周围几桌人纷纷侧目。然后她叉起一只翅根说,“不对,这是半个,所以这里只有三个翅膀,我还剩三个呢。放心吃。”
“可是三个翅膀你没法保持平衡啊,那样就飞不起来了。”
“这是个好问题,我得想想我该怎么办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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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阵子隔一两周我们就会见个面,有时是去看电影,有时是发掘还没走过的步道,还有一次我们去了岛上唯一一家可以k歌的酒吧。那比国内的KTV可差远了,歌单靠手写,没有MV,只有一行行歌词通过投影机打在白墙上,还得跟整个酒吧的醉汉醉太抢麦克风,试了一次我们就退散了。
“如果你以后来上海,我一定要带你去体会下中国的卡拉ok。”我跟她说,“花一杯饮料的钱就可以独霸三小时。想象一下!”
她笑得前仰后翻,然后冲上去唱了首Eight Days a Week。
我还是更喜欢电影院一点。本地人爱的是沙滩、派对和葡萄酒,别的需求不大,所以岛上只有一家电影院,只有一个放映厅,大概三十个座,前三排是沙发,后面都是连排的木板凳。我头回乱入时看了《在路上》,这片子拍得不明所以,我看得也是不明所以,只记得沙发好软好舒服,居然还配了抱枕的,于是散场后就稀里糊涂办了张会员卡。
嗯,会员买十送一。给我添了点约人一起看电影的动力。《南国野兽》的海报很美,于是我问Raphaelle要不要一起。
“要提早点到,前排的沙发比较舒服。”
“好,我开车来接你。”
当然,她毕竟是法国人。所以我们到的还是不够早,沙发只剩了头排,离银幕有些太近。往好的方面想,头排有脚凳,所以我们拿了抱枕当枕头,躺平身子陷在沙发里紧挨着看完了电影。我估摸那姿势大概很像旧电影里那种在水烟馆抽高的烟客吧。电影很好看,配乐很动人,电影院里很暖和。
她又开车捎我回住处。“嗯,我挺喜欢的”;“要知道,你给我发短信介绍的时候,我还想,额额,看起来好像不怎么有趣的样子呀”;“谢谢你”;“谢你叫我出来啊。老实说,这两天情绪不太好的,现在感觉斗志又回来了”。
因为下一份短工还没找到吗。
“嗯,还有就是另外两个朋友跟我说他们马上要去环游南岛去了。熟人接二连三地离开……”
我点点头。懂。
我跟她说起在墨尔本看live时遇到的红发姑娘,明明感觉很投缘、感觉如果是住在同一个城市肯定会成为长久朋友的那种,但一夜过后,大家都知道除了回去加个Facebook以后就不太可能再有什么交集了。
“Exactly”。她拍了下方向盘,CD托盘里的烟灰也跟着跳了跳。她的手排车很旧,CD播放器早就不好使了,所以附件也就被挪作了他用。
她在路口放我下车,我回头跟她招手,看见她又点起一支烟。
几天后,她打电话给我,说找到了另一家人家换宿看家,主人出门前说只要不搞破坏不介意她叫朋友来玩,所以她问我要不要过去,还有其他朋友也会在。我说好。
那个地方在人烟稀少的东边,我开着GPS还是迷了路。好不容易安然无恙停好车,并且成功地没有压到任何一只鸡,Raphaelle和她的伙伴已经因为我的停车技术笑了好一阵儿了。
他们站在门廊里,独栋的木屋架在草丛之上。打开车门时我注意到草丛有些湿。“早上这里下过雨吗?”
除她之外,就只有一个男生在,“刚停没多久,台阶有点滑,小心。”他说,“快进来看看,这屋子超赞。”
我听出来他带了些西语口音。脱鞋进屋后,趁Raphaelle给我导游的功夫偷偷扯了扯她的衣角:“这个是不是你的阿根廷男孩?”她愣了下,摇摇头:“就要落潮了,待会儿我们去石滩转一圈。”
石滩上除了我们仨没别人。我默默走远了些去拔青口贝。登山鞋已经有点漏水,海风又偏凉,我兴致并不高。若是换作刚来岛上的时候,到了这样原生态的地方我一定欢快得很,可已经过了些日子也有些审美疲劳了。看看他们那边,似乎是同样情形,两人并没有怎么交谈,只是各自占了一块礁石割着贝。除了海水的声音,整个石滩静得有些让人受不了。
于是我往回走。她听见动静抬起头,朝我喊道:“回去我们煮一大锅,一定很好吃。”
Marco,也就是那个西语男孩,包办了全部的准备工作。他说他正在做厨房帮工,这些活儿熟练得很。Raphaelle在一旁帮忙,见我切完菜拌好沙拉便无所事事的样子,大手一挥让我去放点音乐。主人家的书架上有整整三排CD,所以这倒是让我消停了会儿。
青口贝真美味,只是白水煮一煮,就轻松压过任何一盘我窝在厨房几个小时搞出来的玩意儿。我一边赞叹一边问Marco在哪个饭馆打工,他告诉了我。
“那你也住在镇上啊,离这儿很远呢。”
“没错,今天休息,正好Raphaelle联系了我,所以就过来放松下。”
我转过头看向她:“那之前几天,你都是一个人呆在这儿?”
“对呀。”她笑笑,“这儿景色又好,又没人打扰。我挺喜欢这感觉的。”
我们默默吃了会儿。Rapahelle问道:“你放的是什么歌,真好听。”
“嗯,我以前听过这张,唱歌的叫Katie Melua,我挺喜欢她的。”
“嗯,真好听。适合这个地方,我会再放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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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记得在那个景色拉轰的山头上,后来是我打破了那种舒适的沉默。大概是对几分钟前的话题还有些不甘心吧。
“我觉得……至少就我自己的感觉来说,好像跟一个人太熟了以后反而不太可能真的在一起了。因为……缺点之类的,必须得是先在一起以后发现的,才会忍得了。”
Raphaelle转过身朝着我咯咯咯地笑出来了。“我想你是对的。”
“但是physically attractive也是必要条件。”她隔了几秒又补充道。
我严肃地想了五秒钟,她也是对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