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NZ时,要么在努力玩,要么在努力赚钱。所以随着临走前申请挤奶工换宿失败,到头来8个多月里我只尝试了一次换宿。
L就是那家的女主人。
那时我刚到奥克兰1周,老住青旅不是个事儿啊,就搜helpX打了几个电话。就这么摸到了L家的田园风豪宅。他家在奥克兰北岸的富人区,换宿的工作无非一些基本家务外加打理园子和喂鸡喂兔子,但L和她老公M都算典型中产知识分子,喜欢聊天——我后来才知道,M是奥克兰大学的物理教授,而L也是个MKT/PR方向的个体户——他们招收换宿的,一半是为了承担家务,一半是为了找点新鲜话题。作为一个资深社交恐惧症患者,我大概四五天以后才算是慢慢进入这个角色……
L是很为自己得意的。她出身一般,读书时条件也挺艰苦,从荷兰移民来这儿,凭着自己的奋斗成了有房一族以后,才结识了M先生。年轻时,她也是个背包族,跑遍四大洲的,还去阿拉斯加跟着在冬天无所事事的渔民住过一阵。这些呢,当然都是她自己主动跟我说的。那会儿她的换宿主人说是渔民,其实是个退休隐居有点孤僻的大财主,不用电视电脑,除了沉思还喜欢拉着他们换宿的扯扯旧日辉煌,冬天他也不怎么烧柴火,住的木屋基本就是个冰窟窿。每天除了打扫之外她还会学着做点汉子活儿,诸如磨鱼钩啊刷栅栏啥的。“所以呀,我很能理解你跑出来working holiday,尝试一些新体验什么的。你还很年轻,就该这样做,你是对的。”
当然类似的话后来我就听到吐了。不过那时还算新鲜,她刚跟我分享完我是颇涌起些景仰的,也就跟她说说我出来前做的什么工作,上海的生活开支大概多少,要什么样的学识找什么档次的工作才能勉强过得舒服。她居然就露出了惊讶的脸色,于是我没有再说下去。
L和M工作都很忙,但他们总会提前商量好保证晚上有一人在家陪着两个女儿。某天晚饭后,M不在家,我收拾了碗碟,L说你陪我聊会儿吧。我说好。她说起她有不少亚裔朋友,她的闺蜜之一就是个越南人,虔诚的天主教徒,在这儿自由恋爱嫁了个成功商人的儿子,过得很幸福,除了度假之外再也没回过亚洲。她问“你们那儿禁止信教的吧?”我说并没有,只是多数人从小接受的教育都说世上没有神要靠自己,但佛教徒基督教徒并不少。
啊真的吗我以为你们法律禁止的呢。
没有明文禁止。
虽然我不信教但我觉得有宗教好啊,宗教促使那些信教的人遵守moral code,要不然这世界一团糟,你看,那些不信教的人就各种乱来,无法无天的。
这个我没研究过,不清楚,我有时候会想,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先有了宗教信仰的权威促使人向善、促使人遵守规则,还是因为人性本善所以才选择好好对待这个世界、选择真心皈依这些跟他们自身moral code一致的宗教呢。这个先后真很难说,你看牢犯里信教的也大有人在。所以规矩就是规矩阿,无论是出于信仰的约束还是法律的约束,只要有约束力那就行了,至于不买规矩账的人怎么都是不买账的。
她没有再继续讨论下去。总体而言,那算是个挺愉快的夜晚。我跟她对话不再拘谨,也会偶尔开开玩笑了。
她喜欢在起居室的大桌子上处理工作。我也会用那张桌子上网。有回我们面对面坐着,她跟我抱怨起team work太琐碎,说起她客户的IT部跟她推荐在线协作的应用,她这两天用了下发现还真不错。我随口笑了笑,哈哈是啊,你five years behind the new technology了,我原来上班时就是这样跟海外同事一起做事情的。我说完半晌她没作声,我赶紧反思下刚才狗嘴吐出了啥,立刻把眼睛的目标从本本屏幕移到她脸上。
她已经垮下了脸,那副不悦的神色简直都蔓延到她捏着鼠标的手上去了。可我这种社交情商跟需要程度成反比的人,一时也想不出话挽救,只好默默又把眼睛转回了自己屏幕上……
又一晚,难得男女主人都在家,L再次提起了让我写食谱的事。食谱这事起因于我之前煮过顿鸡肉咖喱,算作多日吃白食的答谢。当时料理台上正好有几根熟过头的香蕉,我就顺手切了放进去加点口感和甜味。L于是对这顿咖喱赞不绝口,“放香蕉的主意太天才了,你一定要把食谱写下来”。当然啦,我们中国人做菜是不看食谱的,给老外写什么“少许”“适量”那不是装逼么。“我明白,你就大致写下,让我能照着做就好。”
于是就从我大中华各地菜系之千奇百怪聊到了各地巨大的文化差异。L总是对这些大命题很感兴趣。那次也不例外——
我希望这个问题不会冒犯到你,不过你们对Tibet问题是怎么看的?
我便讲了讲去那儿旅游时的所见。
她说,啊这样阿,我天天看报纸觉得好糟糕阿,我要把seven years in Tibet再翻出来看下,我对这段历史的了解都来自这部电影。
…………
那么你们为什么讨厌日本人呢?
我说也没有全民讨厌11区,民族情绪有时候就是借着政治形势被鼓动起来的,然后把历史原因讲了讲。
啊!原来日本侵略过中国!我都不知道呢。
一直沉默听我们说话的M这时插了句:嗯,是侵略过。
L女士立刻转过头,笑逐颜开:当然,我亲爱的什么都知道。
我陪个笑脸,没事,it’s always better to have question rather than opinion。
她点头同意,大约是或装作是只听到了字面意思。
话说至此,当然已经彻底冷场。不久,我就找到工作离开这家人去了Waiheke。那天早上等我收拾完,他们都已经出门工作 ,我去到露台拍了几张远处山林的照片,在起居室桌上留下我能写出来的最接近食谱的一张纸,然后出了门。我感到一阵轻松,同时也有些惶恐。假使到了四十来岁,自己成了另一个L女士也不会自觉的吧。我只能希望,是人的本性决定了个体经验对人的打磨方式,决定了我未来几十年的演变方向,而不是反之。但即使这样,恐怕我也不见得能比她好到哪里去呢。